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骑牛远远过前村,吹笛风斜隔陇闻。 多少长安名利客,機关用尽不如君。
北宋皇祐四年(1052年),一个年仅七岁的少年在洪州分宁(今江西修水)双井村写下了这首《牧童诗》,从此声名远播,被称为“双井神童”。这个少年,便是后来名扬天下的黄庭坚。 入苏门 书初尚意
黄庭坚(1045—1105年)字鲁直,号山谷道人,后人多以号称之。他生于书香门第,父亲黄庶和舅父李常都是诗人。黄庭坚自幼熟读五经,聪敏好学,表现出超凡的记忆力和文学天赋。 治平四年(1067年),二十二岁的黄庭坚中进士,步入仕途。几年后,黄庭坚的岳父孙觉把他的诗作推荐给苏轼,得到苏轼的欣赏。当时苏轼名满天下,黄庭坚对其非常崇拜。元丰元年(1078年),在国子监任职的黄庭坚写信给苏轼,并呈诗两首,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。苏轼复信,盛赞其诗“得古人之风”。二人虽未谋面,已是惺惺相惜。
元祐年间,黄庭坚与张耒、晁补之、秦观三人在京城一同游学于苏轼门下,被称为“苏门四学士”,其中论书法造诣以黄庭坚为最。黄庭坚小苏轼七岁,二人亦师亦友,交谊深厚,苏轼成为黄庭坚一生中最重要的老师和朋友。
苏轼是宋代尚意书风的开创者,对书法有独特的见解。黄庭坚早年书法起点并不高,学习时人周越近二十年,始终未能脱其俗气。在与苏轼交往后,开始追随苏书尚意风格。其早期作品,如书于元祐七年(1092年)的《徐纯中墓志铭》,可以说与苏书“波澜莫二”。黄庭坚学苏书并不盲从,他有自己的见解,有时甚至当面指出苏轼书法的缺点。苏轼曾讥笑黄庭坚的字为“树梢挂
蛇”,而黄则称苏字如“石压蛤蟆”,虽是戏言,却体现出二人书法理念的差异。这种不迷信、敢质疑的治学精神是其书法个性养成的一个重要原因。 重师恩 书以传情
见解上的不同,并没有影响苏黄二人的友谊,黄庭坚对苏轼毕生以师礼事之。虽然因为新党之争受苏轼牵连,屡遭贬谪,但他毫无怨言。在离开苏轼后,黄庭坚开始反省,渐渐扬弃了苏书的缺点,开始向晋唐前辈学习,追求自己的面貌。
从黄庭坚后来的行书作品来看,虽然运笔和气韵与苏轼大有不同,但其尚意洒脱之风,仍可见苏书的影子。随着年龄增长,阅历加深,他总结前贤优点,厚积薄发,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书法性格。与苏轼完全跳脱古法不同,黄庭坚重视对古人作品的临习,并根据个人理解,加以提炼强化,为己所用。
黄庭坚是个重感情的人,他做太史时为母亲“涤亲溺器”的故事,被列入二十四孝广为传颂。他对朋友也是一片赤诚,其书法作品也往往包含了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。例如他的行书作品《松风阁诗卷》《题苏轼黄州寒食诗帖跋》等,激情饱满中呈现一种沉着痛快、舒展大度之气。
元符三年(1100年),贬谪在外的黄庭坚去苏轼的家乡寻访老师,而当时苏轼远在海南儋州,他只见到了苏轼的《黄州寒食诗帖》,大为赞赏,题跋其上,称此书“兼颜鲁公、杨少师、李西台笔意”。他放下“石压蛤蟆”的笑谈,更加客观地看待苏轼的书法,可见其书法认知也已提升到新的高度。《黄州寒食诗帖》是苏轼书法的巅峰之作,被称为“天下第三行书”。黄庭坚书写的跋文结构夸张,笔墨多变,常有枯笔出现。结字中宫紧凑,四维扩张,呈辐射状,增强了字的动势和视觉效果。章法上打破常规聚散关系,字距紧凑,有时以字入字,融为一体。全篇欹侧互生,神采斐然,两位宋代书法巨擘合璧生辉,堪称绝品。
大约是受苏轼的《黄州寒食诗帖》感染,黄庭坚又特意远路
去拜扫了苏父苏洵之墓。苏黄二人,远隔万里,似有神通,这份交情难能可贵。次年,苏轼病逝于回京途中,二人再未能相见。黄庭坚在家中供奉苏轼画像,每日焚香参拜,并数度写诗文纪念,那份对老师的崇敬与怀念之情依然不减。 悟禅道 字中有笔
与一些人遭遇逆境便萎靡不振不同,黄庭坚始终保持乐观心态,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。他坚定自己的艺术目标,越是处于逆境,其艺术创造力越强,越是晚年其书法成就越高。这与他平日尊佛乐道的修行有关。他常说“字中有笔,如禅家句中有眼”,这是他在深刻理解禅宗旨趣之后的顿悟,并以此为律,应用到书法创作当中。
禅语中的“眼”其实是唐人论诗的术语,是指深藏禅机的精要所在。黄庭坚将其化用,以“眼”喻“笔”,以心驭笔,追求“笔从字出”的意境呈现。在书法创作中重视字法与笔法的灵活变化,不死板,不拘泥,掌握“擒纵”“起倒”之间的关系,也就是字的收放、俯仰、轻重、起伏变化,从而避免结字平庸和用笔单调。 崇宁元年(1102年)九月,黄庭坚与朋友游鄂城樊山(今湖北鄂州西山),夜宿松林间一座亭阁,触景生情,书作《松风阁诗卷》,表达对朋友的怀念之情。读《松风阁诗卷》可以感知到黄庭坚书写时情绪的饱满与激荡,特别是后一段提及一年前去世的苏轼时,笔力凝重,结字倾侧,其怀念故友的激动心情自毫端宣泄而出。
《松风阁诗卷》是黄庭坚行书经典之作,其用笔正如明代冯班《钝吟杂录》中所讲:“笔从画中起……正如阵云之遇风,往而却回也。”其字结体舒展,长波大撇,下笔着意变化,起笔欲右先左,然后从笔画中藏锋逆入,行笔至左顿笔平出,形成“无平不陂”的特征;收笔时以“画竹法作书”,回锋藏颖,收转之间,采用楷法,下笔沉稳,顿挫爽利,已然完全脱离时人俗气,直入魏晋堂奥。 黄庭坚晚年常以大字行书表达心中郁勃不平之气,以杀纸极
重的力度和拗折恣肆的线条表现出一种不屈不挠的倔强性格。他的大字行书得力于临习《瘗鹤铭》,比其小字更能体现出雄健豪迈的气势和跌宕捭阖的笔力。如其应朋友之求写《范滂传》,字径数寸,全程默诵,大字书写,一气呵成,全篇仅二三字有误,其学识之广,笔力之强,令人惊叹。 近古人 以韵去俗
黄庭坚性格豁达直爽,亦有狂狷傲世、放浪形骸的一面。比如他在朋友聚会时,披散头发,横吹竹笛,不顾众人惊愕的眼神,飘然而去;也曾在同事熟睡时,偷偷在其胸腹或后背写字取乐…… 他的狂草开一代新风,为宋代柔靡书风注入了活力。自唐怀素之后,至元代数百年间,善草书者唯其一人,因而有人说“山谷之后再无草书”。
黄庭坚的草书完全是自学参悟而得,其间也走过不少弯路。他曾自述,年轻时写草书,不知师从古人,刚刚有点意境,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。他的草书最早学钟繇、王羲之,旁及韦诞、张芝,家藏古本数十卷,经常自己探索临摹,只是未得要领,俗气未脱。
当时,有一些书家,如周越、苏舜元以及蘇轼兄弟,皆以行书为主,草书偶有为之,狂草还没有人敢尝试。黄庭坚得张旭书论启发,认为要写好草书,“须精真书,知其下笔向背,则识草书法,草书不难工矣”。自此眼界拓宽,以为得法。从其早期作品《花气薰人帖》可以看出其笔意较少萦带,与晚年《廉颇蔺相如列传》等作品的跌宕多姿有显著区别。
元祐初年,黄庭坚与苏东坡、钱勰在京城同游宝梵寺。吃罢斋饭,黄庭坚乘兴写了几张草书,得到苏轼的称赞。但是,一旁的钱勰却说:“你这字写得太俗气!”黄庭坚问其原因,钱说:“没什么,你是没见过怀素的真迹罢了。”钱勰的话给满腔热情的黄庭坚浇了一盆冷水,自此他不肯为人作草书,有求字者,便以行楷敷衍。
绍圣年间,黄庭坚被贬黔州,谪居涪陵,在石扬休家里看到了怀素的《自叙帖》,深信钱勰所言不虚。于是,他便借回家里,日夜临摹,几废寝食。自此顿悟草法,下笔飞动,已经与元祐前所书大不相同。他托人将黔州所作带到儋州给苏轼看,得到苏轼的肯定,从而恢复了自信,习练愈加精勤。他敢于正视自己的不足,不断打破甚至推翻自己之前的书作,并善于在生活中寻找创作灵感。他在戎州时,观“长年荡桨,群丁拔棹”,豁然顿悟,“意之所到,辄能用笔”,笔意到时,韵味自出。其草书以划桨荡舟之势入书,气势开张,提顿起伏,纵伸横逸,气魄宏大,狂放之外,意韵天成。他用生命体悟书法妙趣,总结出以韵去俗的书法理念,其精神已与张旭、怀素相通,达到了“从心所欲而不逾矩”“自成一家始逼真”的境界。
崇宁三年(1104年)三月,已届花甲之年的黄庭坚来到宜州。他的生活极度困苦,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,最后只能在城头一间破败的阁楼落脚。虽然“上雨旁风,无所盖障”,写字只能用三文钱的鸡毛笔,但是他拖老弱之躯,在俗世喧闹之中,卧榻焚香,读书写字,表现出了一个艺术家顽强的生命力。 崇宁四年(1105年)九月,久旱之后,突降甘霖。黄庭坚兴致勃勃地邀请好友范廖,破戒喝了几两小酒。他兴致大发,脱掉鞋子,挽起裤脚,把脚伸出檐外淋雨,体验雨滴清凉的触感,高兴地像个孩子。他对范廖说:“真爽啊!信中(范寥的字),什么铁龙爪,什么党派之争,我今天统统把它抛到九霄云外。哈哈哈……信中,我一生从没有这样快活过……”言未尽,含笑而逝。 他的满头白发在风雨中散乱飘舞,如同在书写一幅美妙精绝的书法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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