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五常 大学问与小学问
2004-06-17
想到写这个题目,因为最近遇到两件有关的事。
首先是不久前一位同学传来一篇报道,说金庸准备写一本题为《中国通史》的巨著,我立刻在太太面前破口大骂!二十多年前我说金庸一定要写这本书,而其后屡次在文字上与朋友间提及,但他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考虑动笔呢?老查今年八十了,就算得天独厚,写得有他二十年前动笔的水平,机会不大吧。
我是读历史的,中西都读,不是精细的读,而是读大概,读文化与经济的演进。是非常有趣的问学,但学院派的中史学家写出来的,一般数树木而不看森林,而有时引经据典,仿佛只为表演一下学问神功,可读的巨著绝无仅有。不是说学院派的精细详尽的史学不重要,但那些是专业粮食,好之者屈指可算。我希望读到一本有一个历史理论架构的中国故事,不要斤斤计较一些古字怎样解法,无须考证这个人与那个人的关系,史实只求大略地对,但文字浅白清晰,来龙去脉交代分明,点缀着些有趣的真实小故事。中国的史学家虽多,但可以写得出这样的书似乎只有查良镛一个——只有他一个拥有所有条件能把这本书写得好。我是说二十年前的查良镛,今天怎样我不敢说了。
几天前与一位新认识的朋友谈及中国的学问大师,他作过研究,比我知得多。听了良久,我忍不住问:这位那位的贡献是什么呀?他如数家珍地陈列出来。我的回应,是这些是学问的细节,是小学问,看不出大学问在哪里。他要求我举大学问的例子,我说《史记》是大学问,金庸的武侠小说也是大学问,但可不是小说的本身,而是金庸创立的小说文体。
我认为大学问需要两个准则的合并。其一,要有一家之言;其二,要有深远影响。不是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:以这两个准则衡量,炎黄子孙搞大学问确实给西洋鬼子比下去,输得面目无光。春秋战国时代出过的几位人物,在同期可与西方打个平手,但文艺复兴之后老外在学问上节节领先,伽利略(十七世纪)之后我们就输了多个马位。
有朋友提出宋代的朱熹。朱前辈无疑有一家之言,但学说过于抽象,深远的影响就谈不上。论到宋代的学问,我还是喜欢从文学与艺术这两方面看。苏轼的文字,米芾的书法及一些大师的画作,卓然成家,而其影响力也是深远的。这些算是大学问,但因为一家之言的「言」字不易确立,大学「说」就谈不上。
看看欧洲吧。十八世纪的经济学者斯密,其巨著《国富论》横看直看也是有个「言」字的大学问,影响了人类的思想二百多年。受到斯密的影响,生物学家达尔文(十九世纪)更厉害。此子论著无数,本本皆精,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进化理念不仅影响了科学与哲学,就是宗教也避不了。这当然是大学问,我们不需要转到物理、化学等学问去再示范了。
不容易明白为什么依照我提出的「大学问」准则,中方与西方的水平相差那么远。一个观察是中国的传统学者花很多时间在细节上求证与追寻,而这些细节往往是无关重要的。西方的学者很多时都重视细节——密密麻麻的注脚是他们发明的——但马虎的例子不少。重要
的是,西方搞大学问的高人很懂得鉴辨细节的重要性,认为无关重要的他们懒得管。
这带来我要说的第二个观察。无论科学、哲学、音乐或艺术,比起中方,西方远为重视理论。概念或哲理中国也重视,但理论就给人家比下去。任何学问,有一个理论基础为依归——就算是虚而不实的——细节的轻重取舍就有了界定。这会省却不少做学问的时间。我读过一些中国传统学者写的国学、宗教等文章,而有关书法的更读过不少,欣赏这些作者的学识,但觉得他们所知的系统不明确,有时无端端地在看不出有重要性的话题上吹毛求疵。不能说这些不是学问,但因为缺少了一个理论架构,大学问不容易搞起来。
科学的理念与方法,在某程度上与艺术是相通的。我们读莫扎特谈音乐,塞尚、莫奈、梵高等人论绘画,其感受是他们说的是一些理论,可能与他们的文化中的科学传统有关。我说过了,中国昔日的学问传统是学而优则仕,读书考试是为了做官,没有司法制度,治国讲道德伦理。农归农,工归工,商归商,学归官,社会没有一个可以单靠出售学问而生存的空间。朱熹昔日设馆授徒的惨淡经营就是例子。这可能解释了中国的传统学者缺乏了一个以理论架构做学问的习惯。
回头说金庸,我想到中国近代的历史学者。黄仁宇的作品到今天我还没有机会细读。何炳棣写的关于中国人口的历史书,数十年前读过,认为是大学问。今天自己老了,不求细节,要知大略,金庸打算写的《中国通史》正中下怀。但愿他智力常春,记忆不减。我也希望他能多聘用研究助理,而今天计算机打中文字,快的一分钟可打二百个,那么他可以信步庭园,或登临送目,思故国,品茗茶,想到什么就说什么,潇洒一番也。
老查这本《中国通史》应该是大学问——我会坐在凳子的边沿等待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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